我永远也忘不了姐姐出嫁的那个早晨。
那天多雾。前一天还赤着脚板给玉米浇水的姐姐,就那么孤零零一人随全身橄榄绿的姐夫去了。没有人陪送,全部的嫁妆连一只帆布提包也未塞满。出村的时候,她哭得好伤心,好伤心。轻易不肯落泪的妈妈,也撩起衣角,擦拭着眼睛。
妈妈怎能不伤心呢?
在田里,姐姐是一把好手。在家中,姐姐又是妈妈的帮衬:淘米、洗菜、烧火、擀面、整理屋子……
姐姐的性格内向,平素话也不多,只知道勤勤苦苦地埋头劳作。稍有空闲,便钻进针线活里。姐姐的手大而不拙。描花绘鸟,剪绣罗织,样样都能拿得起,是村里小有名气的“绣花女”。便免不了张家的媳妇来要个鞋样,李家的婆婆求张墙裙图案。她总是有求必应,因而人缘极好。
姐姐仅上过半天学校,是我们兄弟姐妹中识字最少的。每当我们小的几个趴在炕沿上写作业的时候,她曾不止一次咕哝过:“那一年,我跑到村学去念书,妈妈用笤帚把我撵了回来……”姐姐是为了照看我们几个弟妹才失学的。后来,村里办了扫盲班,她去了。一个多月,她学会了写自己的名字,学会了在记工簿上看自己劳动换来的工分。
前年夏天,我自北京一所大学毕业回家,和姐姐、小外甥不期而遇。一家人得以团聚自然是极高兴的。姐姐从包袱里拿出两双鞋垫递到我面前。12岁的外甥抢走了鞋垫,翻看着那美丽的图案。忽然,她嚷起来:“妈妈,这个字错了。”我顺着她的小手指一看,是真的,鞋垫上绣的红双喜少了一横。姐姐多少有些不好意思,喃喃地说:“好几年没写过这个字,我竟忘了……”
因为姐姐不怎么识字,这么多年,我没有给她写过一封信,也不可能收到姐姐写来的三言两语。这份无可名状的情绪,总像云雾一般萦绕在我心头。每当我在这城市的墙壁或门窗上看到红双喜,总要想起那双鞋垫来,总要想起那个多雾的早晨,总要想起姐姐那哀怨的声音:那一年,我跑到村学去念书……